红寺堡三部曲从天空俯瞰,北纬38度,东经106度,面积2767平方公里——宁夏吴忠红寺堡区,居住着曾被联合国称为“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”的西海固20多万移民,是全国最大的易地生态移民集中安置区。
西海固,曾是贫困的代名词。20多年里,尤其是脱贫攻坚期间,红寺堡实现了从中国“贫困样本”到“脱贫样板”的跃迁。
荒原筑新城,红寺堡如何做到“搬得出、稳得住、能致富”,为全国易地扶贫搬迁群众提供哪些启示?记者蹲点红寺堡,了解这里移民“搬迁—扎根—致富”的过往与当下,观察其在乡村振兴路上如何开启新征程。
红寺堡就是缩影。这里处于宁夏地图对折后的正中心,秦汉时期军事移民,唐宋时期党项人两次内迁,元代大规模政策移民,明清两代移民屯田。
清代后期,气候变化,耕地沙化。二十世纪移民开发之初,红寺堡原始植被破坏殆尽,森林覆盖率不足2%。年降水量仅为200毫米,蒸发量却高达2050毫米以上。
1999年1月,红寺堡开发区挂牌成立。2009年9月,红寺堡区成立。这里接收了主要来自西海固地区的移民20多万人。
搬进新家园,注入新动能,展现新风貌。地图上寂静的灰色逐渐被绿色覆盖,“苦甲之地”长出一座宜居新城。
“一年一场风,从春刮到冬。天上无飞鸟,地上沙石跑。”电视剧《山海情》里描述的戈壁荒漠是这里最初的真实写照。如今,这里成为移民生活的幸福家园。
走进村民刘克瑞家,起居室、厨房、书屋、牛棚等井然有序,热水器、煤气灶、冲水厕所、电视机、空调等各类家电一应俱全。这是红寺堡的第六代房。
在罗山脚下的移民旧址,记者看到早期的移民房,门是朝里开的,否则一夜风沙后,门会推不开。老乡说,那时吃饭,沙子吹进碗里,得用水淘着吃,“一碗饭半碗沙”。
1998年,黄河水淌进这片沉睡的土地,宁夏南部山区移民也来到了这里。虽然有了黄河水的滋养,但搬迁之初还是吃了些苦头,有的移民一度逃离。
刘克瑞回忆,刚开始的移民,政府只划给一块地,从搭地窝子到盖新房,都得靠自己。相比几位哥哥,2012年刘克瑞从固原酸梨沟搬到这里的弘德村时,条件已经好了很多,“一来就有54平方米的房子,还预留了宅基地”。
在红寺堡城区的宁夏移民博物馆,记者看到六种房屋模型,从“一代房”到“六代房”,住房面积、建筑材质、生活设施等逐代改善,折射出移民生活从“生存型”“温饱型”向“舒适型”“致富型”转变。
用老乡的话说,这些年,层林染绿了山头,自来水接到了灶头,网络覆盖了墙头,光纤扯到了炕头,道路连通了外头,公交开到了村头。
刘克瑞请当地书法家把习总的这句话写下来,挂在他家茶室的墙上,每次来人参观,他都要讲一讲当年和现在,主题只有一个——搬迁带来变迁。
“搬迁后,扬黄工程引来黄河水灌溉,现在家里种了20亩黄花菜,每亩纯收入7500元。”大河村村民路旭明是最早的一批移民。
为破解水困,1996年扬黄工程在红寺堡一泵站举行奠基典礼。1998年工程主线建成通水,黄河水经过四级上扬300米,相当于100层楼高,淌进红寺堡,改变了这片土地的命运。
通水当天,喝了一辈子苦咸水的老乡们一个个带着碗,争先恐后地舀上一碗“甜水”喝下,从此“党好,黄河水甜”成为这片热土变化的底色。
20多年来,当地干部带领移民战风沙、斗干旱,累计造林159万亩,森林覆盖率达11.54%,主要污染物排放全部达标,实现“人进沙退”的生态逆转,山水林田湖草沙共融共生的有机生态体系初步形成,成为移民搬迁致富和生态保护修复的样板。
曾经的戈壁荒原已是生态绿洲,红寺堡补齐发展短板,基础设施建设与移民搬迁同步进行,特色农业和现代工业齐头并进——
从几乎没有工业,到新能源、轻工纺织等现代工业不断壮大,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年均增长19.8%;
走进红寺堡区玉池村马慧娟家新建的文化交流工作室,记者看到好几个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。这是她上个月北京参加全国妇代会时做的笔记。
她出生在西海固一个叫黑眼湾的小山村,16岁辍学,20岁搬离大山后才不再为温饱发愁。新生活激发了马慧娟创作灵感,十多年她按坏13部手机,敲出上百万字,出版7本书。
从农村妇女到全国代表、全国妇代会代表,马慧娟说:“我想让和我一样的农村妇女意识到‘我很重要’,激励她们干事创业。”
脱贫致富不仅改善了物质条件,更带来深层次的思想观念的变革,其中妇女地位的提升是社会进步的标尺。
近年来,残疾妇女徐海侠白手起家创业成功,帮助更多残疾人创业就业;村民李耀梅在疾病面前不低头,将扫帚事业越做越大,每年可带动20多户脱贫群众就业……她们以行动诠释了“感恩、包容、创新、奋进”的红寺堡移民文化。
【启示】易地扶贫搬迁彻底“挪穷窝”,补齐生产生活要素,孕育出全新的发展动能,这不仅推动了村民生活质量的提高,更触动了他们思想观念的转变,激发出的潜能将成为接续推进乡村振兴的新引擎。
当年迁来的70后、80后,在这片土地上迎来了他们的下一代——90后和00后,也接来他们的上一代——60后和50后到此养老。
产业稳住这一代,教育吸引下一代,医疗留下上一代,红寺堡一手抓产业就业,一手补民生短板,红寺堡人的幸福感越来越强。
记者走进闽宁合作产业园,一进门就看到有三层楼高的现代化玻璃温室。“我们引进了600多万元的无土栽培设备,准备发展立体式栽培。”负责人李琦告诉记者,园区内还有大约30个1.5亩的农家大棚。
园区硬化路尽头,驶来一辆电动小轿车,停车下来的人是光彩村村民刘思胜。50岁的老刘不善言辞,皮肤黝黑,一看就是个庄稼把式。他说自己刚成为这里的“农业合伙人”。
“最近公司改变经营方式,从计件制变为合伙制,种子、化肥、技术、销路都不用管,种出来的蔬菜水果卖了之后,个人和公司按协议分成。”李琦说,“老刘打工很负责,我们改制后第一个想到了他来参与管理。”
“今年夏天,我包了5个棚,3个月赚了5万元。”老刘说,刚搬来时住地窨子,比《山海情》里演的还苦。老婆当时吵着要回去,现在心里满满当当的,3个孩子的学费也不愁了,生活就是《山海情》的续集。
葡萄、枸杞、黄花菜、肉牛等产业,让村民一年到头不得闲,帮扶车间、合作社冬闲还不停向各地客商供货……目前红寺堡特色农业产值占农业总产值90%以上,对农民收入贡献率突破70%,农产品加工转化率71%以上。
“生活在城里,务工在村上。”红寺堡区乡村振兴局服务中心主任万文超说,如今村里就业机会很多,不少城里闲散劳动力也会到村里打零工,只要勤快,挣钱不愁。
20多年来,红寺堡从“教育洼地”变为“教育高地”,几乎“同岁”的红寺堡中学是这一变迁的缩影。
“我已经用坏三个手电筒了,这是第四个。”他说,全校99%的学生都是农村孩子,大多住校。他每天熄灯后要去宿舍检查,防止学生使用手机和玩游戏。
“教育是改变孩子们命运的重要途径,我们的目标是尽全力把他们送进大学。”他介绍,连续3年,红寺堡中学高考上线个百分点。
教育在红寺堡成为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治本之策。从2021年起,红寺堡区将每年财政收入的28%投入到教育事业发展中,并通过城乡“式一体化”发展、“县管校聘”改革等措施,补齐乡村教育短板。
“学在红寺堡”的品牌效应初步显现,“尚学”成风让移民更有凝聚力。当地政府统一组织“升学礼”,连续多年在多个村和社区举办“崇文重教 立德树人”主题活动。“现在我们村上不比谁家有车、有钱、有房,就比谁家出了大学生!”柳树台村村民王居银说。
走出一个大学生就能改变一个家庭。2023年底,红寺堡144所各类学校中,小学、初中按时入学率100%,无一人辍学。
“一个病号拖垮全家”,脱贫地区最大返贫风险是因病。同时,医疗也是移民是否愿意留下养老的重要考量。
“今年我们刚建成红寺堡第一个中医院,未来还计划打造康养小城,用完善的医疗养老体系留住上一代。”红寺堡区委王忠强说。
记者在中医院看到,这里开设了中医门诊部和综合住院部,设有内科、外科等多个科室,通过邀请专家下沉帮扶、远程会诊等,为患者提供医疗、康复等服务。
老百姓对在家门口就医越来越放心。今年60岁的黎晓芳患有心脏疾病,2019年心脏不适,到银川也没看好,本打算去北京治疗。红寺堡区人民医院邀请上海的专家来给她做了手术,“区里就有好医生,看病不用去京城”。
近年来,红寺堡区人民医院先后与北京、福建等地医院建立对口帮扶机制,家门口就能“安心治”;推进“互联网+医疗”,提前发现“及时治”;坚持“先诊疗后付费”“一站式”结算实现“放心治”,切实解决群众“看病难看病远”问题。
“建设中医养生保健和健康体检管理中心,推进老年饭桌统一配送……‘十四五’将重点推进康养服务业发展,实现‘老有所养,老有所依’。”红寺堡区民政局局长李海福说。
家门口就业、就学、就医,以民生获得感为抓手,移民认同感越来越强。第一批移民回忆,刚搬来时一到年节,红寺堡就成空城。问起哪里人,“海原”“西吉”……现在问起哪里人,村民都说“我是红寺堡人”。
【启示】稳住移民的关键,是解决好他们最关心的下一代入学和上一代的医疗等问题,让老有所养、壮有所为、少有所学,移民群众也就彻底扎下根来。他们作为中坚力量,将移民地区视为第二故乡,为当地发展注入不竭动力。可以想象,不久的将来,“风景这边更好”。
第一缕晨光洒向大地,车流人流涌上宽敞的硬化路,早餐店、蔬菜店陆续开门,迎接红寺堡的“早高峰”。
记者走进弘德村一家杂货铺,发现有榴莲销售。“一天能卖出一个五六斤的榴莲,一个榴莲一般要两三百元。”老板说,“西海固群众的消费已向城市看齐。”
而在脱贫攻坚之初,红寺堡有40个贫困村,贫困发生率33%。弘德村贫困发生率则高达88%,人均年收入仅1800元。打赢脱贫攻坚战,衔接推进乡村振兴,红寺堡移民天翻地覆的生活变迁来自区里的发展布局。
地处北纬38度,贺兰山东麓是公认的葡萄种植“黄金地带”,也是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保护区。红寺堡区地处贺兰山东麓葡萄产业带核心区域。
由于地处干旱带,日照充足、昼夜温差大,土壤富含矿物质且无污染,产出的葡萄个体饱满、酸甜适中,当地发挥地理禀赋发展葡萄酒产业,酿出的葡萄酒果香浓郁、余味绵长。酒庄集中的红寺堡镇,就有“中国葡萄酒第一镇”美誉。
每年葡萄收获季,工人们忙着采摘、装筐、拣选、加工……小葡萄不仅“串”起了富民产业链,也带动当地步入乡村振兴“快车道”。
“我们酒庄每年罐装量约在100吨13万瓶,通过闽宁协作,在福建设立办事处,销往福建及周边地区。”鹏胜臻麓酒庄负责人吕振杰说。
红寺堡葡萄酒走进直播间5分钟卖出2万多瓶,首家红寺堡葡萄酒体验中心在深圳开业,举办葡萄酒商大会签约近亿元……近年来,红寺堡区转变观念发力“市场端”,政府牵头注册公共品牌,成立国有资本运营公司,邀请多地酒商共话合作前景。
红寺堡区葡萄与葡萄酒协会会长豆孝明告诉记者:“红寺堡葡萄酒品牌正在迎接国际机遇,拓宽销售渠道,我们有信心以品质征服市场。”
目前,全区葡萄种植面积达10.8万亩,引进葡萄酒企业28家,年产葡萄酒1500余万瓶,产值达7亿元,培育形成了40多个葡萄酒品牌。
产业成为红寺堡致富路上“不走的工作队”。近年来,红寺堡还形成了以太阳能、风电等为主的新型工业经济,大风、光照、干旱转化成发展新经济的资源禀赋。
夏秋季,弘德村的番茄种植基地一派繁忙。工人们熟练作业,一颗颗皮薄味美的水果番茄被分拣装车,运往全国各地。
从卖番茄到卖种苗,返乡创业大学生郝鹏娇掌握了农业“芯片”。“要想赚钱就必须走在市场的前面,不断开发新品种,我们研发的枸杞番茄卖得很好,后来大家大面积种植,我就开始卖番茄苗。”她大学学服装设计,毕业后转行回老家做了新农人,近年来为当地解决数百万人次就业。
在新农人的带领下,特色农业走向高端。村民们都说,以前追求的是种出来,现在追求的是种什么型号。
皮肤黝黑、风尘仆仆,这是记者见到国家烟草专卖局挂职干部赵薛刚时的第一印象。“乡村振兴阶段发展产业,要从销售端发力bifa必发,去市场争取订单,再回到村里组织生产,进而强链补链。”从不懂营销服务到“拍下脑袋脚底板都在响”般对销售理解得通透,一年来,借助央企相关专卖渠道,他已为红寺堡销售上亿元农产品。
红寺堡电商专班“班长”马青松告诉记者,区里从江苏请来专业电商团队,争取各村都能培养出“村播”,为特色农产品代言。
“别看现在整个村子精气神都不一样了,之前可是落后村,牛粪、秸秆、沙堆堵得人没法走。”33岁的返乡大学生张千劳在红塔村任村党支部已有4年。“我希望回来为大伙干点实事。村子要富起来,‘面子’‘里子’都得顾。”
“改变,花了很大力气。”张千劳说,他们用“垃圾换积分,积分兑用品”的方式对村民进行激励,让好习惯保持下去。
流光溢彩的灯光秀,精彩纷呈的歌舞表演……热闹的氛围不仅带动了全民健身的热情,也成为乡村振兴路上齐心向前的动力。
今年2月,由当地球员以及外地职业球员、外籍球员等96名运动员组成的8支球队,在红寺堡进行了为期四天的“村BA”比赛。
“哪怕还剩1分钟、落后十几分,也要奋战到最后。”比赛中当地球员传递的拼搏精神,正是几代移民的拓荒精神在体育赛场上的最美诠释,也让大家衷心感到“红寺堡,我骄傲”。
红寺堡移民来自西海固8县区,包括回族、汉族、蒙古族等14个民族,文化背景不同,生活习俗不同,如何促进移民区民族文化融合,是一个棘手的问题。
现在每个村都有乡村大舞台、文化活动室、图书阅览室,以及文化器材、健身设施等。“大家一起打球锻炼、跳舞排戏,村民自发组织的社火也舞了起来,乡村文化活动越来越丰富。”红寺堡区副区长慈小荣说。
通过每年开展“农村移风易俗主题宣传月”等活动,乡风民俗彻底改变。“全国最美家庭”获得者李俊义靠勤劳双手如期脱贫后,“零彩礼”嫁女的事迹被拍成微电影《无“礼”的幸福》,在当地广为流传。
“以前在老家,给二三十万的彩礼都没人愿意嫁过去,现在生活好了,嫁女不看重彩礼了。”弘德村60岁的郑忠说。
近年来,多种文化的交融和传承,让红寺堡呈现包容开放、生机勃勃的发展特质,红寺堡移民精神不断得以升华。
在中圈塘村两年驻村时间已满又继续留任的方建晓感触很深,现在不仅产业就业在夯实,积极的精神状态也在“巩固拓展”。大家齐心协力,热衷参与活动,村里提交的人越来越多,基层党组织的凝聚力、向心力更强了。
感恩奋斗的文化内核成为地方发展的驱动力。记者晚间走在红寺堡的街上,看到区委大楼11点多依然灯火通明。当地干部告诉记者,这是常事。
【启示】产业发展是“能致富”的重要支撑,脱贫攻坚阶段解决了红寺堡产业“从无到有”的问题,衔接推进乡村振兴产业发展面临“从有到优”的转型,整合资金、技术、市场……这些需要专业的人来推动。红寺堡引入外脑,提供干事创业的平台,有效推动产业提档升级。同时,“富口袋”还要“富脑袋”,种好“文化庄稼”,以丰富精神生活引领物质生活更上一层楼。